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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佛 第一次知道那个身材瘦小的新应聘到公司的研究生叫朱小平是在公司的集体宿舍。 1996年秋,公司招聘了几个具有硕士学位的高学历毕业生,朱小平就是其中之一。成立于1992年的深圳信诺通讯股份有限公司虽然规模不过三四百人,但因为做的是当时最火的程控交换机,而且又加入了后来被媒体冠以“巨大中华”头衔的国内四巨头之首的“巨龙”集团,信诺公司在深圳也就成了当时为数不多的名副其实的高科技公司而被众多的应届或往届高校毕业生所青睐。朱小平就是在这个时候以湖南一所著名高校的往届硕士研究生学历成功应聘到公司的。 不像现在,那二年的硕士研究生在社会上还比较稀缺,至少我自己是很羡慕他们的。一天晚饭后,打算去找要好的同事去南头那片还没开发的滨海滩涂散步,于是我去了七楼,刚走上七楼过道,就听见靠楼梯口一间宿舍有人大声说话,听上去好像在责备谁。出于好奇,我快步上前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集体宿舍,不同宿舍间同事在休息时间相互串门进进出出比较随便,谁也不会太在意。正在大声说话的人并没有因为我的贸然闯入而停止,这才让我在第一时间看清他正在数落的那个坐在自己床上,一脸平静地低头默不作声的人正是前几天才进公司的那个身材瘦小的据说一心学佛的研究生。 信诺公司是贵州“振华集团”出资和“郑州解放军信息工程学院”出技术在深圳联合组建的一家通讯设备制造公司。公司里那批从贵州振华集团转过来的人,不少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归为“主人”的行列,而招聘人员似乎都得到了他们的恩惠一般,说话做事总爱下意识的流露出一股趾高气扬的神情。见我进屋,那位正在数落研究生的从贵州过来的振华集团的装配工依然双眼盯着坐在床上默不作声的研究生,继续说:“朱小平!你要当和尚没人拦你,但你一到深夜就起来盘脚打坐,嘴里还整出些鬼哭狼嚎的动静儿!你要干嘛啊,学佛之人应该慈悲为怀呀。可你倒好,晚上睡个瞌睡都被你整得不得安生,你还要不要人活了,朱小平,朱研究生!你这是慈悲为怀吗!我看像你这样子学佛,不把佛爷气死才怪呢。你呀,就等着下地狱吧,还学佛,哼!”从装配工的口里,我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研究生叫朱小平。 当时公司福利不错,不管职员、职工,每间宿舍一般只安排两个人,带点职务的员工大多可以住公司新修的套房里,再不济也能分一间职工宿舍。本来打算和装备工打个招呼,但又怕惹得朱小平不快,我于是先冲装配工笑了笑,然后转眼看着依然低着头的朱小平。可能是还没说够就被我这个不速之客给搅和了,装配工脸上挂满了不快,在我正准备和他打声招呼的时候就转身匆匆开门出去了。 早就听同事说过新进的一位研究生是个学佛之人,现在总算见了面,我于是决定和他聊聊。可能是感知有人一直站在面前,朱小平总算缓缓地抬起了头,我这才看清这个朱小平原来就是工程部那其貌不扬的瘦个子年轻人。因为平时少言寡语,除了上班就算在食堂吃饭也大多是一个人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所以,即便进公司好几个星期了,大家对他也不大了解。原以为朱小平受了室友一通责备,心情一定会受些影响,可我却见他一脸平静,没有一丝半点难为情或者丁点儿激动。他缓缓地眼睛看了一眼我,平静的说了声“韦工,请坐”,然后又低头静默了。 听朱小平叫我“韦工”,我多少有些激动。我们虽然见过几次面,但我却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可人家却知道我姓什么,这让我立刻对他生出了一些好意,于是拉过一把椅子靠近朱小平坐了下来,——心想,我倒要问问朱小平他是怎么学佛的。在我的潜意识里,学佛之人大多是老头老太太或者专门研究佛教的人,像朱小平这样的年轻研究生学也佛,实在有些让人产生联想。 听完我的问话,朱小平并没有我猜想的那样排斥这个话题,而是大大方方地和我聊了起来。我之前读过几乎每个寺庙都可以看见的刊刻在大门内墙上的《金刚金》,也多少从《红楼梦》、《西游记》这些书中拐着弯地对佛教有些粗浅的认知,于是便信口开河地和朱小平侃起了佛经。就在我有些得意的念出“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时,发现他只是默默地表情认真地听着我。心有不服气,我又问他“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是什么意思时,朱小平终于说话了。“韦工,如果你喜欢,我这里有些佛学的书籍,我可以送给你几本,”边说边从床上站起来,然后转身蹲下从床下拉出一个大纸箱,里面放了满满一纸箱有关佛教的书籍,像什么《金刚经》、《楞严经》、《药师经》、《法华经》、《华严经》等等可能有三四十本之多。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佛经,让我有些茫然失措,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懂,于是便装模作样地选了一本《金刚经》和一本《药师经》。见我没有再选的意思,朱小平又从纸箱里找了一本寺庙里经常可见的免费送给香客的黄色封面佛教经典语录的小册子给我,说这个标有经文的拼音读音,可以参考参考。感念朱小平和我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就送给我书,临出门时我还不忘安慰他几句:“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牛逼哄哄地,老弟你往心里去!”听完我的话,朱小平微笑着默默地送我出了门。 说起来不好意思,回到宿舍看了朱小平送给我的那本黄色封面的标注了读音的佛经小册子之后,我才惊讶的发现,之前见人就爱说的那句“南无阿弥陀佛”,居然连前面那两个“南无”的读音都给读错了。那以后,我找朱小平说话的机会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时候都是我说他听,但却对他那种聆听的专注感到舒心。 我当时在公司生产部负责程控交换机的调试,朱小平在工程部负责到局方开通设备。我们虽然在同一家公司,但因为他经常出差,所以在一起聊佛经的时间并不多。有天中午下班走出车间,看见办公楼大厅有两个警察正在与公司人事部的人说话,——因为警察来公司办事并不少见,所以并未在意。那天下午上班后,听人在议论,说是中午那两个警察是来公司调查匿名给希望工程捐款的事。同事说,有人已经给西部贫困地区的希望工程捐了好几次款共计五六千元,但捐款人却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查证的信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即便是深圳高科技公司的白领员工,月收入达到三千也算是高收入了,所以五六千元在当时已经是相当一大笔钱了。根据受捐地区的请求,公安部门通过技侦手段初步确定捐款人很有可能就是公司的朱小平。据协助派出所人员调查的人事部同事说,公安机关通过一系列技侦手段发现,每次朱小平都是在深圳南山区愉康附近的一个邮政营业厅填写的汇款单,而汇款单只有收款地址和收款单位,汇款人的信息几本都是胡乱编造的。 听了人事部同事的叙述,在场不少人认为公安机关可能弄错了,因为他们认为朱小平不可能有如此胸怀。他们说,朱小平看上去那么吝啬,一身衣服从来都是土啦吧唧的,在食堂吃饭也是捡最便宜的素菜,这样的人会给希望工程捐款?但也有同事则认为此事可信,信佛之人四大皆空,把身外之物看得很轻。 过了几天,朱小平出差回公司,在人事部办公室,人事经理很认真地找他了解捐款的事,并一再申明,如果他本人不想公开自己的姓名,公司和受助方一定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听完人事经理的话,朱小平一脸平静地摇头否认了。面对人事经理手上拿的邮政营业厅的监控录像打印照片,朱小平淡淡地说“我不过是偶尔去那里给母亲寄点零花钱”就转身走出了人事部办公室。因为我对此事比较好奇,自认为和他关系不错,在一个晚上去朱小平宿舍和他聊天,转弯抹角地提到了匿名寄钱的事,但朱小平一听到这个话题就把话岔开了。见他如此,我也只好知趣地转到别的话题上。那以后,只要朱小平不出差,我总要隔三差五地找机会和他聊佛经。在我问他修行到什么程度的时候,朱小平说,五戒已成,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母亲。朱小平告诉我,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上面还有两个姐姐,现在都已结婚。七十多岁的母亲身体硬朗,一个人住在湖南老家。本来两个姐姐都争着要母亲去和她们共同生活,但母亲却坚持自己独立生活,——从朱小平的话里我听得出,他母亲是希望这个研究生儿子能够找个老婆成家,也好了了老人的心愿。听了朱小平的话,我突发奇想,于是不无挑逗的问他,你真的没有男人的欲望吗?原以为听了我的问话他会比较反感,可朱小平却依旧声音平和地回答了我两个字:没有。 虽然匿名捐款没有被确认,但南山那个派出所根据确切证据,还是给出了捐款人就是朱小平的结论。本来有关部门是要对其给予表彰的,但因为当事人不承认,公司也就只能遵从他本人的意愿。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朱小平都在外面出差,我们也就没有机会再在一起聊有关佛教的话题。有天路过工程部门口,听见办公室里有人在议论朱小平。原来,朱小平出差到西北某县开通程控交换机——我们称之为“开局”,因为当地有座寺庙正在举行佛事活动,一心向佛的朱小平放下手中的工作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就奔了庙门,且一去就是四五天,害得局方在联系公司没有结果的情况不得不向当地公安机关报案。正当公司准备另外派人去接替朱小平的时候,他在佛事结束后又回到局方并且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开局任务,——到底是名校研究生,技术水平还是很不错的!因为擅离职守,回到公司后朱小平不仅扣了全部出差补助还扣了半个月工资。公司本来还要给他降级和通报批评的处分的,但工程部部长爱惜人才,最终没有给他降级和通报。 回到公司后,朱小平面对一些同事的冷嘲热讽并没有什么反映,正常上下班,正常吃饭睡觉,正常准时在自己床上打坐参禅念经膜拜。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朱小平都留在公司上班,我也有机会和他在空闲时间聊聊佛经。之前他送给我的几本佛经我已经看了,因为看不懂,请教朱小平时,他只说他没什么心得和建议给我,却反复告诫只能自己感悟。有一次我又去他宿舍借书,朱小平居然很诚恳地要把他那一纸箱佛经全部送给我。心里疑惑,——我是不是招他烦了,但他和我说话时又分明是一脸满满的诚意。多年后我才悟明白,因为那些书他已经读过,所以作为实物的书就不再有形——也就是“空”,而像我这样的俗人却只有眼见才能感知,所以朱小平才会那样诚心诚意要将那些书送我。 三个月后,因为公司开局任务较重,朱小平又被派往西北一个县城出差。听工程部的人说,怕他见到寺庙又会不辞而别,凡是派朱小平去的地方一定要先问局方,确认当地没有寺庙再让他去。这一次出差,朱小平果然没让工程部领导失望,不仅提前完成了开局任务,还因为多次牺牲休息时间为局方培训操作维护人员而得到局方的书信表扬。然而,接下了发生的事,又让部门和公司相关领导变得紧张,因为在预计的返程时间,朱小平并未回公司而且还失去了联系。虽然知道他很大可能又去了哪个寺庙,但因为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人间蒸发,各种猜想也就油然而生,让公司领导好生着急。 超出约定的返程时间半个月后,朱小平终于回来了。果不其然,因为从甘肃坐火车要经过宝鸡,而法门寺就在扶风县,于是他中途在宝鸡下车然后就直接奔了法门寺,还在寺里住了十多天。这一次公司领导对朱小平的行为动了真气,尽管部门领导还想留他在公司做一个后台支持工程师,但最终没能改变公司辞退朱小平的决定。知道朱小平被辞退的消息后,我去他宿舍找他,也是想借机安慰一下他的意思。在宿舍见到朱小平,他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微闭双眼好像在养神,他那一脸的平静倒让我觉得自己有些自惭形秽。 那以后的四年时间里我没有再见到过朱小平。四年后的一天我从我上班的新公司去信诺公司拿回当年的一份内部投资款,又在愉康大厦附近见到朱小平。朱小平看上去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在我叫他的名字后,他还是像之前那样浅浅地冲我一笑。我问他现在在哪里上班,修行到了什么程度时,他语气平缓地说,从公司出来就去了深圳大学图书馆,现在很享受这份恬淡的工作。至于修行,他没有多说,只是告诉我,虽然有两个姐姐全程照顾,但母亲依然还是他心中放不下的眷恋。 聊了一会儿天,我们便要分手。看着朱小平缓步离去的背影,我一下子想起了《金刚经》所言“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我想,没准朱小平已经修成了罗汉果位,现在正修菩萨道呢。别以为放不下母亲就成不了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不也包括自己的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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