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剧照
◎ 王 樽
江湖是个颇具特色的妙词,意境幽深,博大旷远,却似乎专属中国,或者说,只有在东方的语境下才能领悟。字面上明明写的是江河、湖泊,本意却早已背离,引申出多重所指,上升至社会、天下、阶级、阶层,乃至哲学的层面。曾经有部香港武侠电影,里面的中国侠客对欧洲人解释什么叫江湖,说是“武林人士出出入入的地方”。显然,这是犯了以偏概全之误。江湖不止有武林人,更有三教九流、芸芸众生。谚云,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庄子有名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字面直意江河湖海,喻指却是人群社会;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写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江湖”与“庙堂”对应,都是借喻,“庙堂”是谓朝廷,“江湖”是谓民间,或曰远离官府的隐逸之地。大诗人陶渊明、苏东坡都曾作过高官,也曾或主动或被迫远离“庙堂”,但都不认为自己身在江湖。因此,江湖的概念极为微妙,它是大社会,又是非主流,有约定俗成的道义,规矩,或特指的行事原则,其黑白间杂,险象环生,利害攸关。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而在大多数中国人的概念里,江湖多与武林相关,与打家劫舍的侠客相连,比如《水浒传》中绿林好汉出没的水泊梁山,金庸、古龙笔下的武侠世界,胡金铨、张彻电影里的明清乱世,或香港电影热衷的喋血街头的黑社会。这些江湖人士多是不见容于主流社会的另类,虽龙蛇混杂,却多有义薄云天、笑傲江湖的一面。或多或少,这样的江湖都被美化了,那些豪杰义士直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包括李安、张艺谋、王家卫等众多华人大导演都曾表白过有武侠情结,在不同的时间也都圆梦拍摄过质地不同的武侠片,并成其职业生涯的代表作,比如《卧虎藏龙》《英雄》《一代宗师》等等,他们心心念念的武侠梦,实际是迷恋其“江湖”气质。不难发现,与过往的武侠片一样,这些新派武侠巨制,无一例外地将背景设在中国古代,最近的也是清末民初。似乎心中的江湖,或者说武侠的江湖,只能发生在远去的时代。
作为当下中国与现实联系最近的导演,贾樟柯也曾表示过对江湖概念的喜爱。众所周知,其新作名源自费穆晚年筹备的最后一部电影。费穆的《江湖儿女》,讲述的是民间杂耍艺人卖艺求生,与传统概念里的江湖颇为契合。与此相近的名剧,还有诸如吴祖光的《闯江湖》等。贾樟柯的新作,一如既往地聚焦当下,焦点仍是当下中国底层人的悲欢离合,它不是旧时代的江湖卖艺,不是借古讽今的传奇,更不是逝去的武侠恩怨。其影像离观众如此之近,仿佛就发生在昨夜或今晨,就是自己或亲朋好友,每个人都与此息息相关。于是,从贾樟柯的《江湖儿女》中,人们看到了自《任逍遥》一路走来的斌斌和巧巧,在2001年和2018年的时光中,成了大佬的斌哥和老板娘的巧巧,电影从斌哥不动声色地化解一桩欠债还钱的纠纷开始,到大势已去的斌哥丢下一叠钱告别而结束。钱在影片中成为举足轻重的道具,亦恰是当下中国无处不在的经典符号。观众所见的是在其普照下的熙熙攘攘——各出奇招的虚实买卖,当惊世界殊的三峡大移民,山西煤矿的承包与下岗,以及迷惘中年的随波逐流,热血青年的好勇斗狠,不甘被弃的下岗老人……当然,还有为情义坐牢、出狱后仍执着寻找真爱的女子。缤纷世态,爱恨情仇,险恶江湖,尽在其中。事实上,贾樟柯所有的电影都有浓郁的江湖气,甚至是武侠气,《江湖儿女》中的巧巧和《三峡好人》中沈红,都似仗剑游走的女侠,只是她们不是古人是今人,不是复仇是寻爱。
《江湖儿女》以贾樟柯一向的纪实风格,用DV、HDV、16mm和35mm胶片等六种不同的影像介质来呈现时间的流逝,时空的多重跨度,传神再现了人物的不同人生抉择。电影结束,还极富创意地让巧巧走进自己设置的监控器里,曾经相爱的男人离开了,她靠近墙边,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正常行走能力的前大佬,该如何应对不属于自己的江湖?这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又该如何应对跟下来的生活?没有结论,没有答案。而无论如何,要在此丛林里挣扎求存,没有什么人可以依赖和信仰。奋勇拼搏也好,苟延残喘也罢,都无可选择地置身于这片皇天后土,都是大时代的江湖儿女。
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有一回题为:昨听江湖施伪术,今看骨肉出新闻。
对于贾樟柯电影,人们往往爱恨交织,这是因其太过犀利逼真,令人不忍或难以直视。中国影坛鲜少有这样的表达,人们从中看到自己和身边的点点滴滴、真真切切,看到当下中国瞬息万变的众生相。贴合时代,贴合现实,贴合日常,不论是否喜欢,它是观察自己和国家的一个重要视角。曾经有人说,人们从《小武》中发现了中国的乡镇;现在,似乎可以说,人们从《江湖儿女》中,窥见或发现了当下中国巨变里的江湖。